梅花燃雪

时间:2023-07-01 21:05:02  来源:网友投稿

文/岁暮 图/河倾月落

她的笑容洗去了疯狂阴鸷,柔软干净的仿佛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颊边梨涡映着阳光。

宣政殿里黑漆漆的,跪了一地的大臣,面目模糊,漆红柱子上盘着黯淡的金龙,显出些年久失修的破败来。殿外却是冬日里难得好天气,明晃晃的光线落了一地,像是满地耀眼的琉璃碎屑。

弱青在群臣惊恐的视线中走出了宣政殿,没有人敢拦她。

她没穿官服,裹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脸被皮裘遮了一半,露出来的部分苍白没有血色,像是一抔碎雪,眉眼冷淡。

当她踏上殿前汉白玉雕龙盘凤的台阶的时候,跪在殿门口的小太监哆嗦了一下,像是猛地清醒一般,爬起来跟了上去。

“定国候殿下……”

弱青脚步不停,冷哂道,“定国候?私下都叫窃国候吧?”

小太监跪下去,膝盖重重磕在白玉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奴才不敢。”

“不必跟着。”

小太监伏在地上,忽然僵住不动了,这个距离上他才看得清楚,弱青衣摆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红梅——是斑斑点点溅落的血迹。

此时宣政殿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角落里脂玉双圈兽香炉里升起浓郁的白烟,那是上好的宜苏香,但即便如此也盖不住宣政殿里肃杀的味道。

年迈的朱服大臣抵在地上发出野兽一样的嘶鸣,血迹不断的从他嘴角渗出来,滴进地砖的缝隙里。

没有人敢扶他。

这个权倾朝野的老人刚被当众拔了舌头,就因为一句“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罪魁祸首早已扬长而去,剩下年幼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隔着冠冕上垂下来摇晃的旒珠,看不分明。

“宣太医。”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几乎被太傅凄凉的叫喊声淹没。

皇帝身后打扇的宫女乖巧的应诺,一步一步下了玉阶,路过太傅身边的时候,还记得俯身用丝帕包着拾起那节断舌,面上的浅笑不变分毫。

竟是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群臣脸色难看至极,他们的恐惧一瞬间到达了顶点,甚至超过弱青拿匕首抵着太傅的时候——连皇帝身边的女官都被弱青安插了人手,那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国将不国,有辱斯文!”胡子花白的丞相气得以掌击柱,沉闷的响声掺杂着太傅的嘶吼敲击在每个人心上。

“臣上愧祖宗天地,下负先帝遗命!妖姬祸国,流毒后世!身为七尺男儿不能为国雪耻、匡扶正道,眼见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残身无用,唯有一死,以殉正道……”

丞相忽然站了起来,像是风中飘摇的一缕烛火。他的背佝偻着,显得格外苍凉。

“愿以吾之血,唤世人心醒,九泉之下,或可无愧先帝矣!”

皇帝从龙椅上蓦然站起来,“爱卿不……”

“可”字尚未出口,所有人都听见了那道声音。

——嘭!

谁都没想到平时走路都不利索的老人此时怎么会有如此干脆的动作,丞相撞在盘龙柱上,头骨破碎的声音清晰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宣政殿一时寂静无声。

暗沉的血液渗进龙的甲片里,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

弱青站在明湘溪边,水面结了冰,像是一块淡蓝色的琉璃,从月亮门后蜿蜒出来。

相隔不远就是螽斯门,过了这道门就是后宫了。皇帝登基不久,后宫里现下住着的还都是先帝的那群莺莺燕燕,弱青没什么兴趣去跟那群女人搅缠不清,索性止步不再往前。

溪边几树红梅将开,临花照水,像是堆叠着的层层彤云,浓艳非常。

弱青伸手在梅树虬结的枝干上摸了摸,纤白的指尖拂过朱砂色的花朵,像是灯上落雪。

“殿下。”侍女站在她背后,神色恭谨。

“嗯?”弱青收回视线,眼神锐利,仿佛刚才没有出神。

“苏太妃说内务府克扣分例,吵着要见皇上,其余几宫也人心浮动,恐怕……”

弱青挥手打断了侍女,“谁耐烦听这群女人唧唧歪歪,告诉她们,就说先帝自己在下面想必有些冷清,有愿意人下去陪他恐怕再好不过。”

这话说的极冷,带着锋锐的杀意,侍女诧异的看了一眼弱青。

后宫四五百的美人,弱青竟然起了杀掉殉葬的心吗?

“原样学给她们听,一个字也不许错。另外告诉苏太妃,进了帝陵就不会有奴才敢克扣她分例了,叫她自己掂量清楚。”

“好了,”弱青折了一枝红梅拿在手里,低声说道,“前头朝堂没出什么事吧。”

侍女震了一下,低头说道,“丞相……触柱而亡。”

弱青微怔。

“触柱?”

侍女颔首,“当场殒命。”

早上太傅被割舌头的时候丞相只是缩在墙边,她还以为这个老人正怀揣着隐忍以图后事,没想到转眼间情况竟发生了这样的急转。

“他死前说了什么?”弱青捏了捏鼻梁,表情有些疲惫。

侍女有些欲言又止,弱青看了看她的表情,冷笑,“算了,想也知道,无非就是那么几句。”

她的视线回到梅花身上,目光渺远。

侍女弓身行礼,“属下告退。”

“慢着,”弱青把手里拿着的那枝梅花随意掷在地上,她像是怕冷一样轻轻搓了搓手。“怀帝新逝未久,天下缟素,这几树红梅未免招摇了些,显得不够恭敬。”

配制标准溶液应使用无CO2的蒸馏水配制。无CO2蒸馏水通过符合实验室蒸馏水相关要求的水煮沸、冷却后获得,并应注意冷却后的蒸馏水尽快使用。另外,标准溶液一般保存1~2个月为宜,如出现混浊、沉淀等现象,应重新配制。

“拔了吧。”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低声应诺。

这理由冠冕堂皇,但其实算起来直呼先帝的谥号也未必有多恭敬,只是没人敢在她面前直言。

不恭敬又怎样呢?

“没想到,”有人打断两人的谈话,“偌大皇宫容不下忠臣良将便也罢了,现下竟然连几株梅花也容不下了吗?”

侍女脸色一变,皇宫里敢这样跟弱青说话的人并不多,此时能来到这里的,大约只有皇帝封夙。

转身果然是那位国之幼主。

皇帝已经换下了朝服,穿了一件玄黑色的锦袍。他看起来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脸颊带着小时候柔软的线条,眉眼下面有淡淡的青影,想必连续很多天没有睡好过。

皇帝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弱青。但弱青笔直的站着,没有弯腰的意思。

“忠臣良将?”她低低的笑了起来,“现在还有人相信忠臣良将?真可笑啊。”

“最后一根朽梁今天早上也终于被压断了,剩下都是些蠹虫。只会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死不足惜。”弱青脸上有些嘲讽的神色。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黑色的眸子像是一汪深潭。“我还以为你恨不得把丞相拉去戮尸,没想到你还承认他是我朝之梁。”

“不过是一根折断了的朽木而已。”弱青对那个已经去世了的老人并不留什么情面,“我还以为他能撑的更久一些,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顶不住了。”

“他也是无路可走了吧。”皇帝低声叹息,眼睛里有一丝忧伤,“清正了一辈子,不能真的向你低头,还不如狠下心来,博一个忠义的名声。”

这句话让弱青心中微动,她没想到皇帝竟然也能看的清楚。若是几个月之前的那个少年,恐怕现在已经提着宝剑来问自己为何残害忠良了吧?

旋即又苦笑,几个月之前的自己还在憧憬着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又何曾想到会有这样为祸作乱把控朝纲的一天?

“我其实不是来跟你谈论丞相的,我就是想来看看这些梅花。”皇帝垂下眼睫,让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夜庭,你还记得它们刚种下去的样子吗?”

夜庭……

这两个字勾起了弱青一些回忆。

那还是六七年前,她刚受封郡主的时候。

她是滇南王独女,没有兄弟姐妹,因此先帝起了削王的念头,将她接进宫中教养。待遇如同公主,名为补偿,实为质子。

她十一二岁的年纪,离了父母,又无人管束,每天在宫里翻墙上树,斗鸡走狗,夜庭郡主的恶名传出去三千里。

当时的封夙只是皇帝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子,生母身份低微又不幸早逝,任谁都看不出这个单纯的孩子身负帝王之命。

那日弱青从晨轩院翻墙逃课,一时不查,翻迷了路,从墙头落下去的时候恰巧看见了院中罚跪孩童。

“诶?”弱青绕着封夙转了两圈,“你也是皇子吗?我没见过你。”

封夙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谁罚你?你干什么了?”

“我打碎了沈贵妃的琉璃绘梅花耸肩美人瓶,理应挨罚。”

弱青挥了挥手,轻描淡写的说,“一个瓶子,也值当罚?我每天弄坏那么多碟啊盏啊,也没人跟我算账。”

她眼睛转了转,漂亮的浅棕色瞳仁里似有流光。

“多半是皇帝又新看上了哪个美人,惹了贵妃不高兴。”

“郡主慎言。”

皇帝荒淫无度,贵妃争宠善妒,可是别人却不能提,否则就是不敬。

“你知道我。”弱青笑了一下,半边脸上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为了公平,你得告诉我你是谁?”

“封夙。皇三子封夙。”

“行,”弱青点头,“等我会儿。”

弱青一溜烟不见了,只剩下小小的孩子自己跪在青石板上。虽说挨罚是惯了的事,这一次他却无端觉得有些孤独。

一刻钟之后,弱青竟然回来了,她大大咧咧的把封夙从地上拉起来,“沈贵妃答应这次不计较,我带你玩。”

“怎么会?”

封夙跪久了血脉不通,趔趄了一下,栽进弱青怀里。

弱青年长,比封夙高出许多,她笑眯眯的把人扶正,“我答应种几树梅花赔她,花瓶哪有真的花好?”

封夙看出弱青是信口胡诌,却不能透过她澄澈的眼睛看穿她的内心。

但那天弱青真的带他去种了梅树,就种在离螽斯门不远的地方,两个孩子闹着玩,树竟然也都活了。

到了那年冬日两人并排站在檐下看雪,红梅初绽,浓烈的如同火烧。

弱青一直也没告诉封夙她为了弄到这几棵树贿赂御花园管花草的太监,穷的好几个月都只能每天去御膳房偷点心。封夙还以为那个老太监偶尔也会发发善心。

算起来,封夙怕是皇帝的四个儿子里最不适合当皇帝的人。谁也想不到为什么那样的人会有这么性格纯善的孩子,仿佛落在煤堆里的一抔雪。

虽说自幼失恃,各宫贵人想起来才管照一下,到了贵妃那里更是动辄打骂惩罚,可是他却依然干净单纯,相信人性纯善,别人对他有一点好,他便千百倍的报答。

若不是先帝的其余几子相继意外身故,怕是他可以做一辈子的太平王爷,每日莳花弄草吟诗作对,永远不用把人间污秽放在心上。

那时候的弱青是真的想护着这个幼小的皇子,让他永远不必卷进宫闱纷争里来。

这几日天气越发凉了起来,空气里像是带着冰碴,让人难以呼吸,天边隐隐有阴云堆积,酝酿着一场大雪。

入夜,定国候府的暖阁里却温暖如春。

这场宴会办的及其豪奢,通往宴席的路边挂满了昂贵的琉璃灯盏,暖阁外一大片碧波荡漾的荷塘里,漂着上千盏红绢糊的莲花灯,蜿蜒的灯火像是坠落的星光,把整个定国候府照的灯火通明。

一群塞外来的胡姬在暖阁中旋转起舞,细嫩的足尖踩在寸许厚的羊绒地毯上,赤裸的脚边系了金铃,举动间叮呤作响。

佳酿的香气如同柔软的丝绸拂过人的鼻尖,席间乐曲细腻得像是美人肌肤。

此间请柬重金难求,邀请的都是名动京城的大人物。

他们穿过缀满灯火的小径抵达暖阁碰面的时候,脸上多少都会带有些尴尬的神色。

打招呼的时候虽然都拱手互称大人,心里却觉得大家都是小人。参加弱青的宴会带有投敌示弱背叛故主的意味,但有什么办法呢?太傅和丞相都倒台了,没有人能站出来抗得住弱青这匹野心昭昭的母狼。

暖阁里的熏风很快吹的人发醉,这些人也就慢慢放下了心中残存的一点不适,开始原形毕露般的饮酒取乐。

没人注意到暖阁角落里竖着的几架屏风,屏风后没点灯,对坐着两个人。

一个客人拉住了经过身边的舞姬,十分不客气的在她纱衣下光洁的大腿上模了一把。

娇呼声传到屏风后面,引得坐在那里的客人皱起了眉头。

“一天到头的仁义礼数挂在嘴边,竟都是这样的礼数。”

正是皇帝封夙。

弱青混不在意地斟了一杯酒,笑道,“李大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不知道还受不受得住美人的细腰。”

封夙严肃的目光扫过来,黑沉沉的视线定在弱青身上。

弱青没看他,只是低头把玩手中的白玉盏。

暖阁里温度极高,她却依然是那种苍白的脸色,比之白玉也不遑多让。

封夙叹气,“还以为丞相多少能唤醒他们几分血性,却是我误会了。”

“漆黑森冷的宣政殿哪里比得上美人歌舞的暖阁呢?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把丞相的血忘干净吧。”弱青又斟酒,“本来也都是只会勾心斗角的酒囊饭袋。”

“不过,”弱青顿了顿,笑了起来,“就算是这些酒囊饭袋也不愿跟着你了呀,他们可是看得很清楚局势。”

这抹笑挑衅意味十足,但封夙总觉得这笑容下面藏着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这样的情况丞相会料不到吗?比起用血唤醒这群人并不存在的良知,他更应该做到的事是活着镇住这群魑魅魍魉,可是他还是死了,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弱青没有回答封夙近乎自言自语的追问,她豁然站起来。

有侍女过来点亮了四盏灯,动作利落地撤去屏风。

骤然明亮起的角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等那些人看清楚情况的时候,无不大惊失色。

谁能想到,佞幸们的宴饮竟然还混进了一个国主?站在那里的两个人,一个是手握实权的定国候,一个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们僵在原地,不知道应不应该跪下三呼万岁。

若是跪了,会不会让弱青觉得投诚的心不诚?若是不跪,难道真的要反吗……

弱青并没有解围的意思,她只是浅笑,笑容却让人后背一冷。

那群人的脑袋像是被酒泡过,竟想不出应对方法。

就在众人僵持之时,异变骤生。

一个胡姬从胸口抽出了锋利的匕首,向着弱青冲了过来。

谁也想不到,穿着如此清凉,近乎一眼望到底的舞女还能在身上藏下凶器,片刻之间他们还盯着她裸露的胸口,那里竟然有致命的匕首。

弱青的瞳孔微缩,身边人的反应却更快,他牢牢把她圈进怀里。

弱青伸手把人推开之前,蓦然听见了匕首入肉的“噗嗤”一声。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混合着宜苏香的味道,让人想起数日之前的宣政殿。

弱青回抱住封夙旋身,她用后背抵住舞女,反手拔下封夙肩上的匕首掷了出去。

匕首正没入舞女的胸口,一片血迹在她胸前的红纱上晕开,她仰面倒下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嘴唇蠕动像是说了什么,可惜没人听见。

守在暖阁外的甲兵听见声音冲了进来,这些人进门的时候满身寒气,冰的里面所有人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你疯了吗?”弱青小声的咬牙切齿,除了封夙没有人听见。

“我死了不好吗?一个佞臣,为什么你要替我挡刀?”

弱青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受伤母狼的嘶吼。

封夙疲倦的阖眼,他听着这几个字只觉得心中惊痛。

“当然不好啊,夜庭姐姐……”

一滴热泪滴在封夙的脸颊上。

“不要哭。”封夙轻声说,“不要为我哭……”

弱青的动作忽然僵住了,她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滴。

一把匕首没入了她腹部的衣物。

持匕首的那人手有些抖。

“原来你也是希望我死的。”她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肩膀耸动,笑容冷的让人害怕,“我还以为你真这么傻……”

封夙的脸苍白了起来,他在匕首捅下去的那个瞬间就意识到这次刺杀失败了。

“……你竟然在棉服下面穿了轻甲。”

锋利的匕首上喂了毒,这本是一次必然成功的刺杀,可是匕首撞在铁甲上,连划破皮肤都做不到。

弱青松手,她低头冷漠地看着封夙跌在地上,他肩头血迹在地毯上蹭出一道痕迹来。

“封锁暖阁,追查刺客,所有人不得出入,违者当场格杀。”

她身上有冷冽的杀意,在场的那些客人都恨不得今天从来没有出门。

真是聪明的计策,险些就被得手了。弱青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因此更觉得刻骨的悲哀。

他也对刺杀没有把握吧,所以舞女只是个障眼法,用来配合他演这出苦肉计,先扰乱她心弦。细想来这计策漏洞百出,可是她竟一时没有察觉。

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赌局,就赌她对他还有没有一丝情谊。

“顾怀,”她捏了捏鼻梁,“把皇帝陛下带去泠风院,请太医为他诊治。”

甲兵里领头的将领一样的人出列领命,看起来十分年轻。

“警告陛下带来的御林军不要轻举妄动。”

“是。”

顾怀抱起了地上那个受伤的少年,直到他们踏出暖阁,弱青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她疲惫的站在原地,仿佛落了满身霜雪。

弱青把皇帝囚禁在定国候府。

若她先前还只是专擅弄权,此刻表现出来的已经变成了昭然若揭的反心。

封夙那刀挨的不巧,虽说只是肩膀,却贯通了筋骨,又擦伤了一处血脉,整个人元气大伤。

弱青令太医开了剂量很大的麻沸散,封夙从小娇惯,怕是受不了这种疼。

太医写完药方出来,弱青正坐在卧房外的椅子上等他,这个吓的京城里大半贵人都睡不着觉的定国候,正半阖着眼睛靠着椅背休息。

也不过就是个苍白纤弱的少女罢了。

“皇上的伤看着虽然重,但是只需要仔细将养,定然无碍。”太医顿了一下,继续说,“倒是您的身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请让臣下为您请脉。”

“无妨。”弱青把手缩回宽大的袖子里面,仿佛是为了躲避窥探。

她的动作虽快,太医仍然看见了一节指尖,前几日还莹白如雪的肌肤,此时变成了青灰色,透着一股死气。

“这蛊毒已经很重了,您需要休养医治,虽说这毒能让人短时间内精力充沛,但长此以往,身体会逐渐垮掉……”

“命有定数,不必强求。”弱青低低地笑了一下,“若是还有三月命,便再过三月,若是只余三日,三日一过,倒头便死,不也快哉?”

“况且活着这么招人嫌,若是不死,也是罪过。”

太医心中惊动,从来窃国都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富有天下的享受,没见过这样殚精竭虑的苦行僧一般的窃国者,谁也看不透她的目的。

前面宴饮的地方还挂满红绸、金杯银盏、极尽奢华,到了后面她居住的地方,竟然素净的连一只花瓶都没有。只有墙上挂着皇帝佩剑谷风,作为她获得胜利的战利品。

“我问你,若是伤口肉腐烂了,应当如何处理?”

“用银刀剜去腐肉,待新肉长出,伤口自然愈合。”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皇上的伤小心养护,不会到这个地步的。”

弱青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话,她低头看着自己发青的指尖,喃喃自语道,“做不了为国杀敌的宝刀,就让我做一次剃净腐肉的银刀吧。”

搅乱京城这盘棋局的手终于丧失了所有耐心,她一把掀翻了整张棋盘,各方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混杂不清。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人头落地,京城里弥漫着血腥味。

先帝统治的后十年,帝王昏庸无道,朝政废驰,太傅党和丞相党党争剧烈,两个成年皇子拼命排除异己。到处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可是这些贵人们却看不到眼里,他们太忙了,忙着争权夺利。

以至于弱青把控朝政那么久,竟也没有耽误什么政事——朝廷本来就很久不处理什么政事了。

每天都有人不断被押上刑场,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们罪名是什么,头颅堆积在一起,像是一座小山。

所有官员心头都笼着一层阴影,不知道铡刀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

城中的百姓却很开心,菜市口的热血落下来的时候他们简直开心的像是在过年。

百姓没什么忠君爱国的概念,他们只知道抢过自己女儿、强征过税收、儿子当街杀人的官员被押上了铡刀,人人拍手称快。

无数的财宝堆进定国候府,他们卑微谄媚的献上自己多年搜刮而来的积蓄,希望弱青放过他们的狗命。

盛传弱青大开杀戒是为了给自己的亲信腾出位置,只要给她缴纳一定的金银,她就会高抬贵手。

弱青看着堆满了房屋最后只能放在屋檐下的大箱子,里面都是整齐的金银和有价无市的珍宝。

甚至有官员给她献上了两个美男,都是身量未成的纤细少年。

她冷笑一下,“佞幸怎么能回头杀了给她送礼的人呢?”

刽子手停工三日。

百姓们这时明白过来定国候也不是什么好官,她跟他们蛇鼠一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多人蜂蛹而上给弱青送礼。

可是他们不明白的是弱青是一头嗜杀的狼,给狼喂珠宝怎么能行呢?它回过头来还是要吃人的。

一群文官去了皇宫门口死谏,痛骂弱青祸国殃民,嗜杀不祥。

所有人都以为弱青至少会拔了他们舌头,没想到弱青只是去门口听了一下。

“骂的有理。”

身后侍女跪了下来,“侯爷息怒。”

“我没有,”弱青疲惫了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领头的那个人是刑部侍郎吗?把他叫过来。”

没人知道弱青跟刑部侍郎谈论了什么,他们只看到最后的结果是那个意气用事的年轻人被罚流徙岭南,无昭不得归。

三日时间一过,弱青又继续把人送上刑场,提醒那些大人们继续花钱买命。

这群人终于体会到了自己治下百姓的绝望感——以身饲狼,那头狼却永远吃不饱。

积了四五天的阴云,终于在这一日下起雪来。

封夙站在窗户旁边看雪,忽然就想起梅花初开的那一年,他和弱青并肩站在屋檐下的样子,真想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想必一定会比现在好。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响被风扯碎刮进风里。

冷风卷着碎雪吹进屋子里,还没落下就化成了水滴,旋即蒸发干净。

门上悬挂的金铃响了一下,封夙回头,看见弱青从门外进来。

她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一小撮风一吹就飞散了的柳絮,但封夙心里清楚,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柔弱,京城里正在因为她刮着腥风。

弱青看见封夙倒是一怔,“醒了?”

“再不醒,江山就要改姓了吧。”封夙苦笑,“还能醒过来倒是出了我的意料,为什么不杀了我?”

“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先杀了天子的道理。”弱青的表情淡淡的。

封夙靠近弱青,他肩膀有伤,动作很不利索,“你知道我那天在想什么吗?”

他低声说,“要么我死在你怀里,要么你死在我怀里,都是很好的结局。”

“我不适合当皇帝,被架到皇位上的时候总觉得龙椅下面燃着炭火,让我坐不稳当。”

“先皇留下来的就是个烂摊子,一局下到死处的棋。到处都是纠缠不清的棋子,相互制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吹口气都能让棋盘整个崩溃。”

这些话堵在封夙胸口很久了,总也没机会说。

弱青倚着门,她的手拢在袖子里,很怕冷的样子。

过了一会,她说:“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们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封夙笑了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不知道除了你还可以跟谁谈这样的事。我的两个兄长死的时候,我也曾找过太傅彻夜长谈,可是他只是引经据典的讲了一番道理,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解开这盘死棋。”

弱青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啊,我一直知道你的难处。

所以她窃国、杀人都是为了让他不必变成这棋盘的牵线傀儡。

她已经为他扫净棋盘,让他可以落下新子。她收受来的贿赂,刚刚好可以填上空虚的国库。

可是这话只是存在她的心里,没有说出来。封夙可以坦诚,她不可以,一定要让封夙杀了她。

需要有人为扰乱秩序付出代价,她甘愿替封夙背上这场血债。

况且如果封夙可以杀了她,那么他一定学会了作为皇帝必须掌握的技能,比如笼络人心,比如杀伐决断。

她一把拉住封夙的袖子,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很轻,一触即放,仿佛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封夙的唇上。

封夙心中蓦地一空。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个吻像是告别。

他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个空。弱青的手拢在袖子里,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我来之前看了眼黄历,今日宜行丧、动土、伐木,忌嫁娶、订盟、纳彩。”她低着头笑,脸色苍白,“想来是个好日子,适合杀人。”

——也适合自己去死。

“时间快到了吧。菜市场那边应该已经开始动手了,几千颗脑袋会同时掉下来。”她一字一句间带着血腥味。“听见围观百姓的欢呼了吗?”

这是她想做的最后一件事。

恐怕会下地狱吧,收了那么多财宝,最后却背信弃义,把那些人送上的断头台。

封夙凝神细听,只听见了窗外呼啸的风声。难道她已经出现幻觉了么?

不,其实也不全是风声,还有兵甲清脆的碰撞的声音,十分微弱。

弱青也听到了。

她走到窗户边上,院子里已经站满了披兵甲的军队。

“顾怀?谁让你来的?”

顾怀没有回答,他默默凝视着自己曾经效忠的对象。

在他身后有另一队红甲士卒进入院子,那是御林军的兵甲。

这两支军队前几日还水火不容的在大街上对峙,是什么让他们突然变得可以共同进退了?

弱青回身盯着封夙,眼神清亮如同利刃出鞘。

“夜庭,如果下辈子我不为皇帝,定陪你黄泉碧落,你还愿意吗?”封夙的眼睛里都是悲哀的神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夜。

“那好。”弱青微笑,“我先下去等你。”

她的笑容洗去了疯狂阴鸷,柔软干净的仿佛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颊边梨涡映着阳光。

一支箭从她背后射过来,又从胸口穿出。污黑色的血撒了一地。

其实就算没有这支箭,恐怕她也没有几日好活了吧?

“请葬我于梅树下,我愿见海清河晏,四海升平。”

史书载云:

晋德十一年末,怀帝崩,文帝年幼,有佞幸窃国专权,妄开杀戮。幸文帝智勇兼备,株佞幸、平叛乱、挽时局,自祸乱伊始至祸首定国候伏诛,时隔三月,称三月之乱。

亦有野史载云:

文帝尝与骁风大将军顾怀对饮于梅树下,帝云:故人待君何如?

大将军答曰:如同君待吾。

帝云:君缘何叛故主?

大将军默然良久,答曰:领命而叛。

帝大恸,扶树而哭:至今日,君仍待我同归乎?

盛夏时节,梅树忽发花枝,转瞬即开,远望如彤云落霞,近观似朱砂落雪。

帝含笑逝于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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